許光宏老師忽然打了電話來,說今年是莊主任(許老師對莊老師的慣稱)逝世十週年的日子。他知道我手上有一套VCD,記錄了莊老師上課的課程影像,希望我找出來,能夠出版一份莊老師的紀念內容。
當年念了長庚的eMHA,真是「衝」著莊老師去的——2000年那個時局,幾乎全台灣的醫師都認為「長庚以工業化設計,剝奪了醫師的專業尊嚴」。
2002年第一堂莊老師的課,敦化北路的小白宮教室。老師以「如果你是衛生署長,手上有30億元;你要救500個換心患者?還是3000個洗腎患者?」這個問題,解釋了「人命是無價的」與「管理是資源分配,更有效率的分配可以救更多人」這二個看似衝突的道德難題。
然後我開始非常、非常佩服莊老師……
一年後,我們自己的課上完了。當年在仁愛醫院擔任主任醫師;除了繁忙的醫療業務,我還有開不完的公務會議。然而莊老師幫下一屆學弟妹上課,我還是每次打擾課室,腆顏重聽。上面提到的VCD內容,就是第二屆全部課程以及第三屆部分課程(直到莊老師因病休息)。
也就是說:莊老師的醫療管理基礎課程,我上了二年半。莊老師的逝世很突然。
後來的幾年,老師還偶到極緻皮膚科診所「雷射修修臉」。星期三上午顏振榮班長給我打電話,說莊老師忽然暈倒,估計是中風,已經送到長庚。當下我沒有太擔憂——除了長庚日常管理之外,我知道老師還忙著幫中國2000家鄉鎮醫院升級,以及美國某財團請託協助到中國開醫院的事。我跟班長說,估計老師吉人天相:三天前我們班陪老師爬完台北榮總後山,第二天的星期一,他還來診所跟我聊天……
eMHA同學密集互傳訊息,聽說老師病情危殆,謝絕所有訪客;所有人心情忐忑著漸入谷底。十多天後,終於接到消息要去送老師一程。
抵達林口長庚的停靈室;送行的人絡繹不絕。我們同學只能站在老師腳邊,望著他仰躺的臉,跟他告別。
那天晚上,恍惚之間,我夢見老師來找我:「奉宜,以後我就不來打雷射了。」
沒有心理準備地、很慌亂地,我說:「老師,我知道。」
醒來才懊悔——應該要更多地祝福老師一路坦途。
印象中莊老師極佩服王永慶與彼得杜拉克(Peter Durcker)二位先生。
十年間塵勞匆匆,幾次把老師的VCD翻出來重新聽課,當年的記憶很快浮現:「我們對未來最大的確定就是它的不確定性!」、「未來是不可預測的」、「我們今天必須為明天作哪些準備?我們如何運用所了解的資訊,在目前作出一個合理的決策?」
系統、全面地蒐集資訊,嚴謹且理智的分析思維,莊老師的教誨真正從生命深層,重新改變我的思考模式。這真不是對先人的溢美之詞。實在地說,老師讓我對世界粗糙觀察,有了更系統整理的能力。
這些年來,常常反思究竟從長庚eMHA學到什麼?那些關於健保的架構性知識還在,那些對統計學的粗略記憶也還在。但是真正影響我的,真的是莊老師淵博的治學,以及縱橫、串接、編織現實環境與書本知識的巨大能力。
猶記得第一次聽莊老師說「外部管理」,多麼新的名詞啊!
管理者必須系統地思考個人、機構與環境的相對關係——理解並適應、掌控甚至改變環境的趨勢;從外部環境與機構使命所共同揉織出企業必須具備的核心能力;後者必然隨著環境變遷而逐漸演進,卻又纏繞而非遠離機構的原始使命。
想要達成這樣的目標,管理者要在機構內化出既符合原始使命,又能隨著環境變動的企業文化,從而團結整個機構。
從「見微知著」、「後發先至」的外部管理,到「令民與上同意」的內部管理;管理者必須兼具管理與領導角色的無縫切換,終生學習「治大國如烹小鮮」的庖丁游刃……
醫師本是管理世界的外行者,感謝莊老師的啟迪,十年來不敢或忘「一個人要有能力,也要有風範」的訓示。
感謝老師鳥瞰式巨觀訓練及解剖式細處入手,我學會了努力觀察並理解現實世界基本價值及潮流趨勢更替,謹慎遵循「不斷嘗試、勇於冒險」;另一方面不敢放棄醫療誓詞的價值理念,勤勤懇懇地維持著醫師的模樣。
文章寫到這裡,愈發想念起老師。
陳之藩先生「謝天」文章中有句話:「得之於人者太多,出之於己者太少。因為需要感謝的人太多了,就感謝天罷。」
是的,謝謝老天,讓我曾經有無比的榮幸,成為莊逸洲先生的學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