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著守墓者寄來的電子郵件,父親的墳上草堆或青或黃,這樣一個深冬初春的夜晚。
父親是一位很傳統的士人。我這樣形容他,應該算是貼切的。從小他的身體就不很好(其實我也是),特出的學業表現是在鼻涕、白痰與肺結核中完成。長年的病痛使得父親過度照顧身體。或許是這樣,在坊間藥局與診所中頻繁施打營養針的結果,B型與後來的C型肝炎終於漸漸侵蝕他的生命…
人生是一場很奇怪的遊戲,如果您電動遊戲玩的夠多,應該也曾經幻想「人生為什麼不能reset?」看著父親墳草的圖像,抬頭對著父親的笑容發呆,直到最後一刻,父親仍舊沒有放棄生命的希望。
當安寧病 房的 醫師在三天前告知我們,父親大約只剩下幾天了,母親跟我們的徬徨就在成大醫院那條乾淨、明亮的走廊中嗚咽起來。佛教的師父來了,吃素的姑姑也來了,他們要我這個做長子的,去斷絕父親今生的微小願望。微小卻不可能達成的願望。
父親的求生意志很強,或許跟他這一生一直奮鬥有關。在困境中他每每熬了過來,這一次我們都希望有奇蹟,對一位肝癌末期,陷入昏迷的中年男子。
我們都知道這樣的奇蹟是不會發生的了。也許是我們兄弟學醫的關係,對於這種奇蹟的出現,完全不抱持任何希望。殘忍的冷靜,二姑說,如果不好好地告訴父親,請他放棄今生的所有,隨著阿彌陀佛去,父親終會覺得徬徨,無所歸依,最後又入了輪迴。
抱著對佛陀莫名的信心—這個時候,除了信心,你還剩下什麼呢?我到父親的床前,握著父親的左手,乾燥卻厚實、無數勞力與恩情的左手,在他耳邊告別。
「請放心吧,老爸,我會照顧您遺留下的所有,我是您的長子。放心吧,阿爸,我們在阿彌陀佛那裡相聚…」
我真的相信嗎?除了相信,我還能做些什麼?
2000年6月6日上午4點48分,三跪九叩地揮別此生恩情,我離開醫院,替父親尋找如本法師,尋找供佛的四果,尋找我能替父親做的任何事情。
再過幾個月就七年了,當時父親的小孫子已經大了;偶而我帶他們出門,想到父親這樣喜歡炫耀子孫的人,看到這樣的孫子,從學走、上學到騎腳踏車,究竟會是怎樣的心情?望著牆上的父親,忽然發現自己是個沒爹的孩子…
父親的墳上青草,周圍並沒有栽上古書描述的墓木。當年憑著遺命跪求風水師父換來的墳地,在這樣極深的夜裡竟然沒有恐懼的記憶。也許是年歲不到,或者是環境有別;我沒有辦法理解父親最終對我的要求。父親要一塊好的墳地,「我辛苦工作了一輩子,栽培了你們兄弟姐妹,如果你孝順,幫我找一塊好的地吧,讓我安心地躺著」,他說。
其實我敷衍地應著,父親也知道。倒不是我不在意父親的交代,實在是害怕。害怕父親交代後事時的那種認真,彷彿事情真的會發生一樣。
1996年9月29日,父親第一次發現肝癌。從那天起,我整整失眠了一個星期。睡了哭、哭了醒、醒了倦、倦了,又睡。父親看來堅強,一直安慰我「我不會死啦,我還有很多事要做」。兒子的心裡真是害怕。
從父親走的那天開始,就想要寫一遍父親的生平。我知道的當然不多,只能將自己遇到的記錄下來。前幾年提筆哭,後幾年哭著提筆,最後還是這樣幾次感觸地隨寫,才做了一些些紀錄。
我的父親, 宋瑞波 先生,宋得和先生與宋蔡賀女士的次子,1941年1月23日生,前慶和機械廠創辦人與臺中高工建築製圖科主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