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上了陶晶瑩小姐的節目,談到醫師是不是迷信。這個題目如果討論得深一點,可以談到醫師怕不怕鬼。
先要談一個邏輯性的問題(壞習慣又來了…):宋奉宜醫師=醫師,但是醫師≠宋奉宜醫師。換句話說,即使宋奉宜這位醫師怕鬼,也不表示我的師長、學長學弟們相信這個。
這樣的前提大家當然同意;然則使用「醫師迷不迷信」時,大家又混亂了…
小時候很怕黑,主要怕的當然是不明危險物—包括怪獸、恐龍跟鬼。
父親離開前幾個月,心情陷入長期憂鬱低潮。大量閱讀了許多佛經、靈異經驗以及瀕死照顧的相關書籍。有一件事跟各位先「懺悔」一下— 父親走之前,我看到某本日本書的作者回憶,他的女兒往生那一剎那,他忽然不敢碰觸女兒。只見妻子大聲哭號,緊緊擁抱著女兒「的屍體」。愣住的男人覺得對不起,為什麼自己會有這種「斷線」的表現。事後他也大量閱讀相關書籍,並且尋求精神科醫師與宗教協助,希望找出自己「冷血」的真正理由。
最後有一個人,大概是生物學家「解救」了他—那位生物學家說:「人類在漫長演化的歷史中,從基因裡面就埋入恐懼未知的因子。這樣的潛意識能力可以保護我們免於自身危險。對於生物來說,「非生物」本來就不是熟悉的;忽然產生的「非生物」(就是從「生物」變成「屍體」)往往會引發這樣的深層恐懼。您的忽然恐慌是正常現象,您妻子的表現則是因為情緒(感情)遠遠超過潛意識的控制,所以可以表現「正常」。一般人在經過邏輯思考訓練後,整個思想迴路會變得比較緩慢(而非本能直覺)。一旦遇到措手不及的變故,往往會思考空白一陣子。這是本能保護的一種,也是後天訓練後會更明顯的現象。」
我想起自己的故事, 父親離開前,勇敢的他忽然間恐懼起來,要我們握住他的手。聽到這樣的要求,心理十分難過不捨,就握住了 父親乾硬、長繭的手。
父親漸漸離開,手掌從溫暖柔軟漸次硬化。佛教的說法是「四大解離時,亡者對任何觸摸都有劇烈疼痛,會干擾往生。」因此我們放開了他的手。
八個小時之後,應該為 父親更衣了。只見母親很快地止住哭泣,拿起為 父親準備的居士服,開始從內衣、外衣一件一件地套著。
父親的肢體微僵,法師要我們幫他溫水按摩一下,讓身體恢復柔軟才好更衣。我遲疑了一下(就像那位日本 父親…),才伸出手去再次握住 父親的手(二次握手之間已經天人永隔,實在令人感嘆…),輕輕地按摩著,讓他再度回復一些溫暖。
恐懼結束了嗎?還沒有。當靈車從醫院回到家裏,堂哥已經為 父親佈置好靈堂。我們將 父親請下救護車,法師要我將金剛光明砂點在 父親的印堂、上唇與胸口。拿著金剛砂,我又遲疑了。法師握著我的手,為 父親做完回家的第一個動作。
許多事情都是經歷了,才相信「其它人這樣作也是情有可原」。江湖走老,心會漸漸寬廣包容,大概也是因為這樣。
轉回正題—我相不相信鬼靈的存在?怕不怕鬼?身為科學人,長久接受邏輯訓練,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訴各位:「我不知道有沒有鬼神存在,但是我相信有。」
「知道」代表著我有證據—沒有,除了一些「接近親身」的經驗外,我沒有什麼證據。
「相信」是因為我沒有權利否認—沒有證據證明有,並不表示有證據證明沒有(有點拗口吧…)
怕不怕鬼?經過了幾件事之後,倒不是很怕「正常的鬼」。比較怕的是電影裡面的鬼,或是「異常的鬼」。我可以理解孔子到了後期講的「不語怪力亂神」,卻又「敬鬼神而遠之」的心態。您可以這樣思考—您怕不怕人?只要是正常人我們都不怕;但像流氓「先生」、瘋子「小姐」(您看我多麼尊敬他們啊…)之類的「異人」,我們還是「遠之…」
我有過什麼樣的靈異經驗?或許是我太胖,也許是運氣好;即便在連續通霄熬夜值班的那個時代,我都沒有真正經歷過。但是有幾次「接近親身」的經驗。
第一次對醫院的靈異環境有點認識是 阿嬤往生前半年。 阿嬤長年糖尿病,一直到七十多接近八十歲才有住院經驗。 阿嬤是一個很善良而和藹的老人家(好像所有 阿嬤都是如此…),直到忽然昏迷住進加護病房前,神智都還很清楚。
往生前半年的一次小住院(大概只是檢查,民國八十五年的事了…), 阿嬤忽然間跟我講說她想出院(輪到我照顧)。我問了一下, 阿嬤沒有說什麼,只說想快些出院。問了醫師,當時 阿嬤情況不錯,下午就辦了出院。
回到家, 阿嬤才說他看見隔壁床的床底下,有一、二個小朋友鑽來鑽去玩耍;還有一位老婦人窩著向她招手…
年輕氣盛的我,其實沒有當作一回事。
阿嬤往生後大約四年, 阿公也走了。 阿公走得「很神奇」—就道家的說法算是「坐化」。大年除夕晚上,吃完年夜飯; 阿公自己到房裡休息。過了一個多小時,三叔去喚 阿公守歲。才發現 阿公坐在椅子上,眼睛閉著;電視賀歲的節目震天價響(鐵工廠出身的 阿公重聽得厲害…)。乍看睡著了,拿被子蓋的時候才發現沒了呼吸。
阿公是很有趣的一個人—各位看到我這種作怪、插科打諢的文字,大概是源自於 父親與 阿公。生前最討厭上醫院,即使是長年的氣喘,往往也是「鼻吸劑不離身,口服藥丟垃圾桶」的錯誤型態。印象中 阿公的急診住院大約十次,往往肇因於氣喘發作,結束於 阿公拔掉點滴偷跑回家。那個時代的男人是很有權威的— 阿公一旦回家,就不准再把他送醫院,直到下次的急診…
往生前大約五、六天; 阿公忽然跟我說,「 阿嬤回來過年了」。他看到 阿嬤出現在他們的房門口,沒有說什麼。我猜 阿公心裡有數,只是當時太年輕,並不了解這樣的事。
父親肝癌期間,住院成了幾個月一次的常態。 父親十分堅強,雖然篤信鬼神( 父親捐廟的總金額太難計算…),對於醫院的幽暗氣氛倒不擔心—想起來我也是一樣,總覺得心存善念與正氣,鬼神不會沒事為難你的。一直到往生前半年左右(很奇妙的數字?), 父親忽然要我陪他上市場買些祭品還有香燭紙錢:「昨天晚上有三個好兄弟來找我,搖一搖我的腳趾頭說他們真餓,拜託我給他們一些吃的。我答應了他們,今天去買一些東西請客」他淡淡地說。
因為 阿嬤與 阿公的經驗,我吃了一驚,心裡不禁難過起來—從 父親檢查出罹癌那天起,我就擔心這樣日子的到來。一來不甘心父子緣淺,二來擔心癌末的疼痛。那天我還是陪著 父親去買了傳統的三牲,加上一些香燭紙錢,就在醫院頂樓的土地公廟化了。
父親走的當天,剛好是那年的端午。華人相信這樣的大節氣對於年長者是不利的。不知道是預先感知,還是擔心自己渡不過這個節日, 父親在七、八天前就一直問端午節的確切日期。大約五天前,他告訴我們看到 阿公與阿嬤來接他了。聽了心裡真難過— 佛陀說過,往生前許多鬼神都會幻化成現世親屬的模樣。也許是真的親眷,也許只是冤親債主。我們之前就跟 父親商討過,請他隨著 阿彌陀佛走。除了 佛陀之外,誰都不可以。除了 阿公與阿嬤之外,還有一些老朋友,像是家族裡已經往生的長輩, 父親之前的老同事等等,似乎都來迎接(或是辭行?)。
直到 父親真正離開的那個清晨,我們問 父親看到 佛陀了嗎? 父親張開已經混濁的雙眼(我從來不知道,原來生命的敗壞如此明顯。 父親的雙眼一直十分清澈;如同他注重邏輯與秩序的一生。沒想到精神漸漸渙散,四大分離的時候,眼神竟然真的變化…),吃力地微點了一下頭。
我只能相信 佛陀沒有騙我(以柔軟心,出廣長舌,說誠實語),或是 父親並不是病得模糊了。身為人子,遇到這世上的大關卡,卻也沒有能力代受…
我的靈異經驗就這麼多;至於「同事看到往生的小朋友跑回護理站要糖果」,或是「一張床在三天內死了四位原先病情並不嚴重的病患」的傳聞當然多少在這樣生死交迫的行業中不斷產生。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,我寧願相信這是太大的工作壓力下,紓解身心的都市傳說。
從這樣的經驗衍伸,中年男子的我漸漸習慣鬼神的可能—誠如韓愈「祭十二郎文」中說的:「死而有知,其幾何離;其無知,悲不幾時,而不悲者無窮期矣!」死亡若接續鬼神世界,現世所有的關係與投入都有無窮回報;死後若無鬼神,反倒是人生幻滅的開始吧。